2005 “听不见的城市”

全世界有太多的城市,而他们中的太多已经只会发出一个声音——交通噪音,正是这种全球同质的声音把城市的过去深深的藏了起来,而我们生活的城市,已经快“听不见”了。

意大利人卡尔维诺说,城市如海绵——“吸收着不断涌流的记忆潮水。然而,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,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。”因此他要用整本书讲述《看不见的城市》,拯救自己,拯救未曾失去的但已沉睡的可能。

而在“听不见的城市”里,闭上眼便无法分别自己究竟身处何方,更遑论顺着听觉的手纹,回溯到城市可能的历史曲幽之处。

三十多年前,声响生态学(acoustic ecology)鼻祖加拿大人Murray Schafer已经对此忧心忡忡。不同的文化和人类生活,塑造了各种不同的前现代声响环境,斑斓灿烂,而由此出发的条条道路,却不幸通向了一个“罗马”——千篇一律的现代工业声响环境,同质而非差异,这个全球合奏的主调,也是环境声学意义上,现代性留给全人类无数双耳朵的同一病症。

声音从来就不能简单解构为正弦波的嘉年华——这只是物理学家的癖好。一个城市的声音,作为人类记忆的重要元素,没法与地方历史文化,以及族群记忆脱了干系。人类活动改变城市物理和人文环境,成就了不同的声音景观(soundscape音景),曾经给了每个城市独特的标识。这些音标并不如城市公共建筑或者雕塑引人瞩目,但它们弥散,无所不在,成为这个人与城市共同呼吸的空气。

在中国,很多人怀念西湖边“柳浪闻莺”,“南屏晚钟”,怀念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,怀念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”。现在,这些音景只能以视觉的方式,呈现在山水画中,任人凭悼。

如今,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系吴硕贤院士说,具有“听觉关怀”的研究者们太少。中国环境声学研究严重滞后,本不多的研究者终日藏匿实验室,揣摩建筑内部的最佳声响效果,而忘却了建筑之外的广阔公共空间,中国还有亿万大众,正苦受城市噪音污染。

如今,在“听不见的城市”里,能呼吸的耳朵已经太少,姿势僵硬麻木的耳朵已经太多——所谓充耳不闻,只是生活的常态。

而聆听者的姿态,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释义和阐释情境,构成了当代声音聆听的一个潜在无法回避的前提。主动聆听是一种态度,从声音出发侦测自我和城市的关系,挖掘城市隐藏的记忆和历史,看看人群可以多么迅速的忘却最初的听觉偏好,看看我们的出路又在哪里。

去年,在英国生活惯了的声音艺术家Scanner,在广州停留匆匆数日,最后留下的唱片,正是一个“听不见的城市”——琴瑟之声,粤语播报的岭南地名,缓慢交错,安静,但相对于广州真实的声音环境,过度唯美到能嗅到腐烂的气味。Scanner害怕极了广州的喧闹,他觉得广州“应该”是个“花城(flower city)”——安静幽密,繁花密布,一派岭南风情。虽然这只不过是一个众所周知,遗失太久的本地城市传说,但至少,Scanner表明了一种态度。

这种试图弥补声音—文化—当下存在的断裂,重建城市声响环境的态度,正在穿越孤独的学院围墙——还有两个月,“噪声治理研修班”全国招生第五期要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开课了。密密麻麻的课程单上,除了建筑声学,城市噪音控制同样赫然在列。

学院内的秘密噪音研修班,肩负的任务非同一般,但还远不够——治理噪音的前提,是学会聆听“听不见的城市”。通过自我认知和反思,以福柯擅长的知识考古谱系学的方法,在主流的城市声音(也就是交通噪音)统治之下,挖掘同样涌动的断层分裂的声音历史。

而环境声学将充当重建的学科工具。环境声学发端于建筑声学,而后者的兴起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巧合——一百多年前, 哈佛大学校长在讲堂的讲演,居然无法清晰传达到底下芸芸众生,助理教授W. C. Sabine只好接过任务加以研究。三年实验室枯坐后,Sabine用混响计算公式的精确抚慰了不安的人们,立起了“建筑声学”的山头。

二战后,科技、工业和交通迅速发展,尤其是汽车的日益普及,噪音污染问题日益突出。而单纯的建筑声学已经不能解答这些问题——因为一个城市的“听不见”,建筑材料以及设计的粗鄙,只能推波助澜,真正的祸首,是看不见的现代性和看得见的人类冲动。

从1974年第八届国际声学会议开始,环境声学成为了一个特定的学科术语——原来建筑物内部声学问题,扩展到了人们生活和工作的公共空间。研究的领域也从单一的物理学迅速扩展到美学,政治学,城市管理等多学科领域。

在“听不见的城市”里,我们期待,环境声学可以成为破除当下窘境,恢复城市和人群多样性,重建城市声响环境和文化血脉关联的重要手段之一。

全人类对听觉的自我拯救还刚刚开始——少数发达国家自我拯救的步伐,也快不到哪里去。调查声音遗产,保存社区声音,设计城市音景,在城市公共空间放置声音装置,也不过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。

现实有些残酷,但还有人苦中作乐。

三年前,瑞典维多利亚学院的几个家伙,开启了一个“声音城市(sonic city)”的项目。他们的作品是一件神奇的衣服,他们的野心足够大,他们的想象力,是要把我们生活的城市声音,实时的融入音乐。

设想一下,穿上他们精心设计的衣服——尽管在重量上,它走在了时装的反方向,但是只要你漫步在城市,向左或是向右,城市贡献的每一个声音,通过随身的麦克风,转化为信号进入电脑,一番参数演变之后,你耳边呈现的已经是已经音乐化的城市声音环境。
这也许是借助科技的听觉乌托邦,但既然城市已经“听不见”,一些更low-fi的办法可以用以实践——把自己的耳朵变成调频电台,自主的选择城市声音,当一个自由的指挥家,在每一次行走中编织自己的声音世界。这种成本为零的修炼,Schafer称其为“声音漫步(sound walking)”。

下一次,我们且端起耳朵,听听我们生活的城市,每个声音都在讲述怎样的故事。比如在南方,在广州,城市声音斑斓浮躁,草根气息强烈,如同这个城市的历史,从来没有学会隐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