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 “露台”项目 – 这是什么地方?(声音写作文本)

鱼涌河岸 (037.5309 N, 112.3623 E)

东边有山。游过这长坡,就是最高的地方。从下往上呼吸,有九十米的垂直落差。安静走一个来回,需要十二分钟。气流旋转,徐而不疾。人或者物,就在离地半米的位置,适度的漂浮。我想,这里是空气稍薄,但让人安心的地方。

你是鱼类。北方往西,飞行六百公里到此地。遥望长坡。医院,学校,社区中心,售楼处,养老院,美术馆,家,渐次排开。人群行进。走路,快步,骑自行车,电动车,开小车,大卡车,有条不紊。不短的长坡,不宽的窄道。就这样,逆流而上顺流而奔,树木孱弱细碎作响。东山晴在高处,巨大而闪耀。长坡犹如一根脐带,就这样挂着。

我习惯侧身,坐在学校门口的水泥障碍墩子,看鱼来鱼往,听声去声来。横穿马路的排水沟铁板栅栏,如同人的腰骨(一些坚硬的耗损品),被过往车辆持续施压。嘎达,嘎达,嘎达嘎达,嘎达嘎达嘎达嘎达嘎达。一分钟,两下,四下,十六下,三十二下。声音是卦象,概率的游戏,聆听之后求得的万种可能。这长坡,有自己不确定的节奏。

长坡中段趴着一座短桥,常有鱼群拥堵。三天时间,两次发呆,七十八分钟。这是当地最佳的出神之所。鱼群在头顶跃过,脚底穿行,被甩开,又冲上来。藤蔓涌向河岸,藤蔓又爬上桥头。一侧的桥栏坏掉了,生在一起的灌木也坏掉了。大把裸露的电缆穿过藤蔓遮住了桥栏扶手。他们和植物长在一起,缠住桥两头的小店。我在电缆上画下一道符咒,许诺草木青绿,灯火延绵。我在桥头旋转双耳,放任河流经过身体,声音趟过器官。

只要爬上长坡,总会有人背身离去。重庆小馆厨房轰鸣,油烟喷射在售楼处飘来的古典音乐里,掺杂着一旁养老院的宁静。有女人无声掉眼泪,甩开呆滞的中年男人,径直下坡。如果你经过这长坡,别忘了找到饭馆墙外那块有些粘手的天蓝色金属板,再多划上一道印记。

我就这样一路上坡。以身体持续碰撞这长坡的两岸,跟随声音触摸万物,用笔随手记录空气波动的线条。我把它留在沿街的墙体外侧,留在建筑工地的绿色防护网上。我还遇到过一个白色的“向”字。如果你恰巧撞见它,请在它一横一竖的字体泡沫板上,用铅笔再次写下祈使的诗句:“向这长长的坡道,砸下一顿的缓慢与憧憬。”

白马夜行(037.5303 N,112.3638 E)

这里属于夜晚。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。这是游荡者的腹部。第一天傍晚,我发现了这里。

这是一座桥。顺着山势,欲望悄无声息的滑溜下来,不知道会通往哪里。向左回旋的曲线,一眼望不到头。就这样持续下坠,就这样悬挂向左,在空中带着尾音。我在山谷,社区地势的低处,抬头望远,东山晴在最高处。

这是一截阑尾。在社区的下腹部闲置。桥上少有车经过,也少有人经过。空空荡荡,偶有山风。山脚沉到桥墩之下,摊开了修车厂,停车厂,一些闲散的机械。目光顺着山腰爬升,灌木丛和野生植物开始塞满山坡,密不透风。瘦弱的手机信号塔高耸,能听到云里传来的轻声嘶鸣。回头张望,远处高速公路隧道口的自动监控车牌拍摄灯,在黑暗中孤寂眨眼。

继续顺着桥慢行。你会遇见夜行的父女,孤独的夜跑者,寂寥的机械驾驶员。呼吸,呼吸,呼吸。在这座桥上,有机生命和机械物件,几乎是同样的心跳速率。声音如同水墨滑过宣纸。远远着力,由浓入淡,温和的冲刷到你眼前,又迅速消逝。每一个声音,都如同这大桥的曲线,向左远远滑过。呼吸,间歇,呼吸。一个,一个,又一个。中间有无需计数的沉默,足够的留白,没有丝毫局促。

这是生命松弛之地。空旷与开阔之上的人造建筑物,才是此间的主人。我在夜晚,执意敲打金属的桥杆。手感生涩,笨拙。但真切踏实,自觉恰到好处。手掌每贴近一次弧形管,身体就在风里扩散一次。几百米长的栏杆,击节而歌。叮叮当当,当当当当,叮叮叮叮叮叮。把黑夜震开一裂缝,在山谷里划开一刀水流。这是一只巨大的铁鸟,卧在山谷,细声鸣叫。这是一匹踌躇的白马,扭头而行,轻声震蹄。这是一处光滑的背脊,附身峭立,传递爱意。

就这样在空旷里闲置。我是游荡的过客。夜晚的白马,在山谷一路向南。只有不间歇的敲打,触及一处具体的材质,激活一座具体的桥,感受一种具体的建筑,我才能接近你,接入此地,接通周遭的城市。

第二天深夜,我再次发现了这里。你好啊,游荡者的腹部。

锦猫歇停(037.5309 N, 112.3635 E)

我在午后抵达。这是一处丁字街口。一侧街道的最高点,顶在另一侧街道的腰线。要往哪儿去?东山晴就在街口。远处东山看起来颇为真切,伸手只有几丈的距离。街对面学校工地的工程吊车高耸,单脚鹤立走在群山之前。再往高处走,是家具厂,太原解放纪念碑,烈士陵园,苍松翠柏,还有一个怯生生的驾校。

这个街口,有种叫人莫名静默的悬停感。一根有弹性的钢丝,在白净的空气中拉直紧绷,不前不后,不左不右,只是持续微微上下抖动。据说很久以前,这里站着一只身形巨大的猫。它回望东山,警觉轻巧的同时抬起左前脚和右后脚,但尚未来得及落下,就在回首瞬间,被山神定格在路口,再也难以挪动脚步。

这是悬置之地,停滞未决的空间。此刻,头顶树上的蝉是单数的,呲呲鸣响,听起来薄薄一层,没什么颜色。来往车辆习惯了形单影只,习惯了下坡前呼吸的一口空白,上坡后的一个停留发呆。在这个地方,给人打开了一个间歇,不加判断的真空。

我还卡在街口,不愿走动。马路对面,工人们在路边小店吃大碗的刀削面,抽烟聊天。店门口女人用力洗着拖把,男人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小心翼翼上车,女儿在一旁来回蹦跳消耗自己。卡车司机也歇息了,三三两两蹲在路口弯道处树荫下,扑克啤酒香烟零食,堆了一地。整个街口,除了混凝土罐大卡车偶尔有些粗鲁,电动出租车和小电驴异常安静。至于驾校的新手们,早在距离路口五十米外,悄无声息掉头往回开走。

只要是活动的,都减速停歇了。都说在这个街口,如果你学会气流转换之术,把许愿的信息融入一直想要的气流,可以在悬停之间获得新生。但气流在哪里?应该在物体引发的波动之中吧。那又该如何触发,改变,或者加入这种波动呢?

我决定与植物沟通,转换这个地方的气流。在街角找到喜欢的一颗树,轻触树皮纹理,细致了解树叶形状,决定下笔的轻重。听着街口的风,我用黑色水笔,在树叶表皮上写一些此刻的信息给你。“粘稠转向,撕开了航道”,“滑行至深渊前,请保持左舵”。但愿吧,敏感的植物会感受一些指尖的震动,就此劈开气流,改变航道。

云雀剪雨(037.5307 N,112.3634 E)

不下雨时,这个地方算不上一个好地方。下雨时,这个地方,才能显现出空间中的隐藏结构。就像南方的山林,只有在雨天才能知晓,林地之间防风遮雨的缝隙,真是天赐的。人和万物都潮湿起来,除了纳入这空隙的片刻身心。

长盛苑小区就在东山晴马路对面,至少有20年的历史。楼层不高,楼距适中。喝的水,还是地下一千五百米的井水。小区一侧临街,一侧靠坡。临街的房屋出租,开成了杂货铺,饭店和诊所。靠坡的地方不小,一大半变成了菜地。满地的瓜果蔬菜,熟透了就一路滚落到山脚。

跟着居民溜进了小区。到处是旧物。沙发,衣服,拖把,篮球,板凳,零散躺了一地。阳台的防盗窗内,植物花卉,锅碗瓢盆,杂物用品,堆砌成林。生活简单赤裸,就这样稀稀拉拉,遗落在楼宇之间。这段时间结婚的新人不少。总有伴娘站在单元楼梯的门口打电话,楼顶拉扯下来的彩旗带子快要落到她高耸的发髻上。她脚下的下水道井盖,贴有去晦保平安的大红纸条。她的身侧,男孩偏着头蹲在破板凳上看书,老人扶着楼门发呆望向空地。穿湖人队球衣的少年踢开旧拖把,默不作声跟着妈妈回家。

仿佛掉进了静止的旧时写生图。有人从生活的岩层中,毫不费力的拉扯出一段日常切片。可这切片的秘密,留在了社区的孔洞之中。下雨时,小区水泥地面积水发亮。在五号楼的东北墙根,不多不少,有一块只够单人坐立的干净地面,滴水未沾。那正是孔洞的所在。只有在足够狭小的孔洞里,我们才能容得下眼下稀松的日常,被遗忘的记忆,还有些许暗淡的未来。

我在的那天,刚好赶上午后阵雨,偶遇了孔洞的开启。转身躲进洞里,贴着墙根听雨,声音如雾气笼罩,漫山遍野。泛起的墙皮上,全都是雨滴聚集和下落的影子。我看见屋顶上方的云雀,正在舔舐空气的湿度,穿梭于雨滴间的真空,用尾翼剪裁云彩。顺着云雀飞行轨迹,我把墙皮上雨水投影之间的空隙,用铅笔忽深忽浅的涂满。你看,在社区墙根上画一幅山水,可以联结地面与云端,物件与灰影,现实与幻想。

就这样,藉由雨水,我独自一人跳进孔洞,又如云雀般,改变气象与心境。在这雨后的图景里,存有一些暂时的提问,和即将失效的答案。

鲸跃边界(037.5320 N, 112.3623 E)

在黄昏前,尾随一群孩子,你就能找到这里。准确说,这不是一个地方。这里是边界。为了保护和区隔地方,人们建立边界。边界,在两个地方之间,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。

东山晴顺着坡势建楼。社区西侧,两期楼盘的中间,有一道半人高的白墙,蜿蜒数百米。站在一侧望过去,边界外的楼盘,仿似水中冒出来的荷花,只看得到半截生命。而在这侧楼层空地上停满的汽车,因为地势较高,阳光照耀之下,金属车皮闪亮,折射出远方风景。看起来,有种即将开往天际,穿越远处高楼的虚幻感。

孩子们顺着边界玩耍追逐。他们每天都要巡边。对他们来说,边界比其他地方重要得多。边界线并不是一条单薄的线,而是沙土,石块,野草,昆虫,玩具和垃圾。边界墙并不是空白,而是污渍,泥点,破损,缺口和划痕。边界是隐藏的历史,未知的世界。边界也是私人领地,身份模糊的公共空间。

如果你跟得上,我们可以和孩子们一起巡边。随风聆听空气的流动,你会发现,声音并没有边界。孩子们尖叫,推动边界往前滚动,声音一路顺势跌落。一声尖叫,足以轻松穿过边界,击碎对面高楼的窗户玻璃。玻璃掉落的回响,在边界之间来回震荡。实际上,人们早已习惯了在边界两侧对望,聊天说话。话语借着风飘来飘去。如同口袋里的钱币,总是不经意间失而复得,好像从未丢失。

我在边界远眺,黄昏的阳光依然灼眼。蹲下来,跟随声音在阳光中跳动的阴影变幻,我把墙上的柏油污渍,水泥残点,联结勾勒成星空中未知的星座。边界上空隐藏的鲸鱼被唤醒,身形笼罩了整个空间。空气,泥土,海洋和飓风抬升起来,瞬间淹没了边界。边界哪里都不在,就在其中。边界不是结束,只是这个地方的重新开始。

如果你路过边界,可以稍停片刻,在长长的边界墙上,添加一个未知的星座。毕竟在月夜,它们会集体跃空,召唤打盹儿的鲸鱼,占领高楼与天空之间的空地,重新联结你我,再次宣告,边界之外,并无地方。

大象俯首(037.5312 N, 112.3631 E)

找个地方,坐下去。屁股直接落到地面,跳过凳子椅子。没有隔阂,人就踏实了。抵达这个地方的唯一方法,就是无所顾虑的坐下去。是否得体,是否干净,是否舒适,都不在考虑范围。真正紧要的,是身体移动与环境碰撞,找到空气和身体感知交合的舒适点作为入口,顺着气流就势坐低。

整个院子声音松散,人群下沉,长满了各式颜色和形状的蘑菇。在东山晴,傍晚到深夜,楼群之间的公共区域,人群流动,自然聚集成堆。妈妈们带着幼童,顺着低低的路沿成群围坐。她们和孩子有同样的高度。送快递的小哥,累了蹲在路边,打开手机看短视频,抽烟休憩。他和妈妈们有同样的高度。

我喜欢傍晚在院子里游荡,跟随人们随意移动。他们在哪里坐下,我就坐在哪里。低低的路沿,切割了风景,划定了水位线。沉入水面,这是另一个地方。幼童蹒跚学步,不稳定的身体嘎嘎晃动。围着空地绕圈康复的中风老人,脚底摩擦地面,压注了全身的重量。男孩胯下急切的自行车,拖着橡胶车轮压过水花,把尖叫甩了过来。眼前还有两只甲虫在过马路,梭梭作响。如果沉得再低一点,草叶摩擦声也开始变得清晰刺耳。

社区楼宇间的地方,是身体自行选择和界定的实在空间。道路,路沿,树荫,座椅,设施被提前规划固定好。每个人的身体感受和人群之间的群落气息,却得以保持变动不居。喂,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?这个,我说不好。我就坐在一块灰色的石头上。你也许看不到我。但我只要抬头,就能瞧见你。

这是地表的低语。声音在低处,要贴近地面才听得到。身体比我想象的自由。这是一场即兴的身体芭蕾。笨拙如大象,灵敏如大象。我要做的,就是顺从身体,贴近地表,持续移动。在任何一个身体感到地球引力的地方,没有顾虑,没有遮掩的沉入地面。

等你下次来这里时,记得找个路沿坐下去。起身时,随手拿块石子,划一个几何记号。可以是三角形,圆形,或者简单的长方形。这是一个邀请,邀请一个陌生人进入另一个空间的邀请。这个空间里,有另一个地方的存在。

鸣虫扩疆(037.5312 N,112.3630 E)

如果错过黑夜,我不会遇到这么有趣的地方。那会儿,夜幕早已降临。整日游荡,疲倦之中,我有些失去了方向。我停下来立住,就像一棵树,任凭风吹,顺着枝丫作响,想着最终总会得到指引。站立的三十分钟并不漫长,甚至有些享受。但之后我才意识到,我应该是恰巧遇到了只在夜里闪现的某个地方。

这里大概是东山晴社区其中一幢大楼的拐角处。黑夜里我看的并不真切。草丛和灌木围住了建筑的边缘,好像在黑色的海浪上,包裹上了一层浓密的毛发。看似柔软,但深不见底。虫鸣持续不断,几乎遍布了所有视野所不能见的暗黑区域。我也不确定,听到的是哪几十种昆虫,又有总计多少只虫子在合唱。

虫鸣的节奏,有一种极简主义的传统,带有节奏复杂的精妙变化,不断叠加生长。跟随虫鸣之声,大楼拐角处的小小站立点,伸缩自如往外扩展,犹如涨潮蚕食海岸的海浪。包括我在内的身边万物,只不过是声波持续冲刷之下,随波逐流的普通物件而已。

重要的是,搭乘声波旅行,我所能感受到的空间不断往外延展。我听到游乐场的孩子被虫鸣驱赶回家。健身女子的身体跟不上虫鸣节奏被迫呼呼作响。楼门口聊天的老男人们被虫鸣压制,气息低弱。我越过建筑工地,抵达了几公里外的山野,听到了动物的嘶吼。虫鸣之下,狗屎发白,野菊花枝叶残破,弯曲的钢筋从水泥块里冒出头来。

这是可以伸缩的地方。虫鸣就是空间。声音把人和物,都染上了金属的质感,发亮的颜色。声音不在空间之内。我们在声音里殖民,开拓空间,定义地方。我未曾困惑于人类的喋喋不休,却难以理解不间断的虫鸣。在这个地方,我开始尝试弃绝语言。那就用舌尖抵紧牙关,提升频率,尽力发声,努力成为虫鸣的一部分。声音从口腔开始,延续到整个躯体,嗡嗡作响,又逐渐融合进入外部空间,美妙至极。是啊,声音从来都是空间,自成一方。

其实,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些静默和耐心。静静的矗立,跟植物一起听鸣虫,和声音在一起,把其他看成边缘。忘记身体和大脑,忘记目标和方向,忘记差异和疆域。就这样站着,在鸣虫的宇宙地方,跟随虫鸣四处飘走。无论在哪里,我总会再次遇见你。

山鹿隐角(037.5308 N, 112.3629 E)

人疲劳时,适合放低身心,寻找水平面以下的藏身处休憩。下午四点,一路歪歪斜斜,直到快撑不住,我才找到入口。这里罕有人至。在机械的领地,人的干扰值被压缩到最小,虚空的宁静指数上升到最大。

因为顺山而建,东山晴高层住宅的车库,可以从山脚小区内马路一侧入口,直接开进来。车辆排着队,从巨人的脚踝处侧滑而入。这个高度恰到好处,既在地表之下,又保留了接触阳光与现实的通道,并没有感觉到潮湿阴冷。

准确说,地下车库并不是没有人。而是没有人在乎人。车库的地面材料有一种粘稠质感。车辆进入,都市生活的底噪与粗糙,被顺势黏住剥离,连人带车,只剩下光溜溜无害的内层。把车交给车库,人从最近通道迅速离开,逃离到地面。向内的抽吸力,制造出一整片肃静的真空。这让我想起来,我去过不少无法分辨方向的高原,那里空气稀薄,行动迟缓,让人内心安宁。是啊,只有难以生存,少人的地方,才会给人留有足够宽广的,关于人的空间。

我开始走动,漫无目的。我敢肯定的是,这地下高原里藏了几只山鹿,行踪不定。我去的时候,它们出现在南边入口处,北边第三根梁柱后,以及西边第二根梁柱上方屋顶钢结构的顶部。我顺着鹿角找到它们。其实过程并不容易,需要一些运气。山鹿的鹿角并不是我们熟知的固定形状。它们依据自身对地下空间的具体感知,实时变化,随意生长。有时,鹿角布满整个车库。有时,鹿角细如微尘。山鹿并不是空间的守护者,而是空间的另一种有机生命形态。

因此,我们更需要耐心细致聆听与等待。每一只山鹿的鹿角,都会无休无止的击打地面和梁柱,发射特定频率的声响,以特定的节奏,持续的变化。极短的“滴”,每九秒一次。连声的“哒-哒”,每五秒一次。长音的“嘟”,每十二秒一次。三者交错,形成盘根错节,不断改变的复合节奏。只有不断行走,在空间中调整方位,才能与声波持续相遇。

很少有人知晓,山鹿是高原的邮差。我想写封信给你。在鹿角的复合节奏里,找到一根红色梁柱,用左手击打墙体,右手在柱子边缘直线处,记录间隔与声长,数着刻度寻声而动,直到写完这封信,投递给漫无边际的地下声场。明天你就能听到这封信。它挂在鹿角,掷地有声。

灰雁升空(037.5311 N, 112.3630 E)

我在这里学会飞行。这是天空之地,过渡之地,临界之地,灰雁升空之地。第二十五层,东山晴的最高点,也是整个区域的最高点。

我跟随传说的指引找到这里。我听村里的孩子讲,他们喜欢穿梭在空中过道,玩捉迷藏的游戏。这个地方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寻找。挑一幢楼,选择一个楼层。从电梯间出来,同一层东侧和西侧的房间之间,有大约十米长的过道。前后没有遮蔽,裸露临空,气流通透,石板小桥一般,直直横跨。

径直上到最高处,坐在二十五层的过道。碧空青山下,东山晴第四期楼盘尚未完工,杏花岭其他社区建筑丛立,边缘模糊。地面楼群之上,有一座看不见的天空之城正在建设。远处吊塔隐匿云中,如同闪过的机械羽翼。有限的地面,无法呈现此刻尺度的巨大。我喜欢这里声音的广袤与虚无。声音被抹平了锋利凹凸,暂时剥夺了危险潜质。声响柔软,景象温和。如同远处滴下的墨滴,不疾不徐,层层推进,最终浅浅的晕染到耳畔。

是的,十米的过道看着有些狭窄。但这样的长度,已经足够一只大鸟舒展站立。鸟类驭气而行,不喜欢停滞稳固的气流。尤其是颈背修长,展翼宽大,飞行极快,几乎不受阻力影响的灰雁。它们终年都在寻找最佳的气流航道。东山晴的过道,早已成为鸟类繁忙的港口。清晨到黄昏,过道一层层往上,一直到最高处的二十五层,站满了等待起飞的灰雁。

第二十五层的灰雁,是高傲的雁群领航员。它们躬身引颈,细致远眺云层上空葱郁的声响。它们探明海洋的水流朝向,记住每一处暗礁和甬道,每一处鱼群和旋涡,每一处急弯与缓坡,每一处上升与跌落。这里是灰雁升空之地。我只是紧握栏杆,幻想一起飞行的人类。悄无声息的蹲在灰雁落脚处,趁着它们脚步摇曳的空隙,我用碳灰在过道的边缘,勾勒远方气象,想象旅程的颠簸与平滑,快速存档尚未发生的私人航行路线。

我开始想念我那位朋友。她总说自己害怕高处,害怕难以抑制纵身一跃的冲动。我想带她来这里。硕大沉默的灰雁会成为她的伙伴。灰雁升空,一手抓紧雁背,一手随风摆动。她的脸上没有恐惧,只看得到无尽飞行的沉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