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 “城市声响的政治学聆听”

在“听不见的城市”里,一次声音漫步(sound walking)练习,足以让我们开始重绘私人城市声响地图,重续声音-文化-族群-城市的藕断丝连。

但这并不是聆听的全部——它不会自觉成为一个主动而独立的行为,成为我们重建个体和城市关联的工具。聆听是对称的游戏——一端尊重和理解城市现有声响环境,一端保持聆听的批判性。这首先是听觉上美学意识形态霸权的破除——秉守声音本位主义,开放双耳,反思听觉习惯中隐现的权力秩序。这种秩序不仅指向各种声响的存在或者消亡,还指向它们所被标明的包括美学在内的各种价值体系。

如今,听觉已是城市声响再生产机制中被捕获的主体感觉;至于狩猎者,也不过是资本和政治权力重塑城市空间中的一个环节。而个体的听觉如何被驯服,被纳入主体治理框架——这个问题应被置于福柯关于身体政治(body politics)的现代政治论述中。

如今,在音乐性诉求之外,聆听要成为批判性工具——因为声响已是城市正义与否的标注。我们的解读,从城市空间基本构成(物理结构和人群结构),城市声响环境诞生地开始。

资本引导的城市声响

很多人说,广州的声响环境留给他们的最大记忆只有两个字——浮躁。但也有人说,不是浮躁,而是一种草根的喧闹。在钟爱广州的人群耳中,再多的纷扰也只说明了一个值得铭记的事实——这是一个多元包容的城市,喧闹标志了草根的活力,这种活力适度阉割了政治权力理性规划带来的现代城市可能病态。毕竟,任何城市规划,都是对城市空间和资源的重新分配。

喧闹来自空间的芜杂——商业区、住宅区和街道公路,紧紧地咬合在一起。从物理上来说,这的确是一种声音的高分贝聚集,但这样的城市声响环境,由自身的存在路径。

传统城市规划理论,仰仗以交通为主轴的城市空间功能区划分路数——法国人H.Lefebvre批判说,这种抽象思维是有关“纯净”城市空间的技术想象,不具有政治性的反思。在这样的划分中,很多城市呈现被自动归类的声响——道路远离人群,只留下交通噪音的洪流;而夜晚的商业区,摩天大楼间只剩下一片死寂。

幸好,广州的空间并不拥有纯净——芜杂体现的草根活力,很大程度上是资本活力的直接后果。广州城区面积不大,丘陵地势,依山傍水。二十多年民间的财富冲动迅速改变了城市的物理和人群结构,政府对城市的改造魔力远不及中国其他城市——并非广州没有政府主导的城市规划,只是资本自发改变城市格局远比规划的推行来得猛烈和迅速。

相比其他中国城市,广州城市拆建远不够疯狂——在城市规划理论的欧洲左派理解中,疯狂的城市拆建和标榜的口号只意味着一个事情——城市空间彻底纳入了整个社会的资本循环和商品生产,资本结合政治权力的首位性,已经容不下来自草根的居住诉求。

中国众多城市的规划定位——国际性大都市,中心城市,以及由此而来的产业规划,城市布局重新调整,区域功能调整——反映了重塑城市,并将城市置入全球化光荣图景的企图。这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意识形态。但在广州,类似口号的实践一直无法顺利推进——广州如今的面貌,并不全然符合一个国际化都市的形象。但正是这种不符合,体现了城市发展的正义——人群响应自身的需求,而没有轻易服膺政治权力的抽象理性设计。

商业是另外一个例子。广州的城市商业网络,无论是上下九还是北京路步行街——政府的设计并没有改变太多,即使在天河——城市的中心商业地带,也无法体验与北京或者上海商业街一般的声响景致——这里没有空旷的混响环境,适当密度的顾客群,只有朴实的商业买卖。拍掌招手揽客——这种小门店经营的手段,中小城市常听的声响,在广州的繁华商业地带,藤蔓般顽强的生长到城市上空。还有大沙头的旧货市场——在这里,各式蹩脚普通话和蹩脚英文的混合是常态。非洲的商人们把中国的廉价二手电器直接带回了故土,和广州一起刻写全球贸易链条的经典时刻。

移民人群的声音史

与芜杂的城市空间相匹合,广州是中国最斑斓的移民城市之一,生活成本的低廉,世界工厂的位置,最后纠结为这个城市另一个声响特征——芜杂的口音。

来自全国各地谋生的人群操练着不同的方言,他们和急速城市化过程一起,成就了广州最大声音玩具——城中村。那些原是农村的地头,私建的房屋间只有巴掌的距离。每个城中村都是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,日常生存,商业体系和底层秩序,各种语境在最狭小的空间自然聚集。

同样,很难在其他城市如此密集的碰到这样多元化的移民人群边缘职业——卖花童,乞讨者(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用上了电声设备),盗版贩卖者,摩托仔,妓女等等。而半夜广州声响中的主旋律——成片的烧烤摊档,无不是移民的谋生。

这些移民在城市的缝隙里顽强生长,以自己的声音身份,改造了城市的声响环境。而这样的声响图景,却是城市正义的尴尬体现——一方面是生存机会的给予,一方面是更多的不平等和缺失的城市管理。

移民人群造就的城市声响历史已经被记载——广州本土的声音艺术家们手持麦克风,采录了城市芜杂的声响图景。今年6月,钟敏杰和林志英发表合作双唱片——《悬浮景观》,录音片段呈现的,正是一个流动的,不断重新建构的城市声响空间。

而这一努力自去年的12月就已开始——他们所属的广州开放性团体21楼(21 floor)针对城市空间的物理、心理和文化意义上的复构性,在广州沙面惊艳会K歌会所,进行了名为“众声芸说”的演出。这个计划有着奇特的执行方式——邀请各式身份不同阶层的参与者(公务员、专业人士、农民、学生、艺术同行、工人、媒体从业者等),在演出场地K房——一个无差别的城市内部空间,构成微缩城市图景/印记。

艺术家的意图非常明显——对城市声响的记录以声音和影像媒介,再次切入/截取/延伸城市空间,在K房的声色犬马空间中,将生机勃勃的城市活力再次浓缩释放,就此恢复本地(local)的在场性,增进主体的生存意识考究。

这只是艺术家的行为——广州正在改变,没有人知道,芜杂但充满草根活力的城市声响还能持续多久。如今,重工业已在快速发展——这种资本密集的产业,对城市空间的和资源的再分配有着绝对的要求。而广州的未来城市规划谋求拓展新区,并试图平衡为“适宜创业发展又适宜生活居住的山水型生态城市”。

也许,人群将如同蝗虫一样,把自己的城市和双耳的最后一点权力,一点一点吃掉。其实很久以来,这个城市并没有学会隐藏——它一直张开身体,肆意的生长,嘶鸣。